從小和外公不怎麼親，有部分是外婆好像不太喜歡外公，有部分是他頭上厚厚的
髮
油味，也有部分是他講話不太清楚。但他和我幾次特殊的交集，卻久久在心中無 法
忘記
房間的寶貝：李鹹
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就是知道他的房裏總會有個罐子裝蜜餞，是酸酸甜甜，想著就 會
流口水的李鹹。每次，我都趁他不在房裏的時候潛進去，忍受著房裏重重的髮油 味
，找出那個罐子（好像是牛奶罐吧），拿著幾顆捏在手心，然後快快充出房間， 再
慢慢地享用。我從沒和外公碰個正著過，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蜜餞常會自動減少 ，
也沒聽他問起。就這樣，到外公房裏找蜜餞成了很小時候回外婆家的期待之一 。
「到礁溪洗溫泉」
另外一件在我很小的時候，外公給我的記憶，就是到礁溪洗溫泉。印像中，每次 回
外婆家很少碰到外公，而外婆總會告訴我們，他去礁溪洗溫泉了。小小年紀的我 ，
總搞不懂外公為什麼那麼愛洗澡，而且不在家洗，卻要坐火車到礁溪去。因此，
「到礁溪洗溫泉」成了詢問外公去處的標準答案。
寫春聯
外婆家的春聯，每年都是外公親手寫的，現在我會背的一些春聯句子，都是那時 看
來的。印象最深的是，有一次他專注寫字的樣子。那時的外公已有點中風了，一 邊
的手腳並不靈活，他拿著毛筆，神情嚴肅地，在報紙上一筆一劃，把要寫在春聯 上
的字練了又練，似乎一直都不甚滿意。我不記得他到底寫成了沒有，記在我心裏 的
是他那極力想把字寫好的專注的眼神。過去一揮即就的春聯，現在卻花了他那麼 大
的心思和氣力！
燈下孤影
一年過年回外婆家，在昏黃的燈光下，看到外公佝僂著身子在收麻將桌。那是我 第
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和他那麼親近，也看到他從不為我所知的另一面...由於外公 頭
部受過傷，因此，他的手腳像中風一樣很不霝活，動作十分緩慢，說話也不清楚 。
那天，我看著他有點吃力地把麻將子一個個地撿起，收齊麻將桌腳，再手腳並用 地
把它們綑好...我知道那是舅舅們前一夜的「傑作」，就跟外公說：「你手腳又 不
方便，他們玩的，讓他們自己收吧。」 外公只淡淡地說：「沒關係，我老了， 也
只能幫忙做做這個。」
一陣悸動湧上來，我突然有一股很想哭的衝動。原來，這個老爸爸是用這樣表達 他
對孩子的愛！外公那一輩的父親，和兒孫很少有互動，總讓人覺得他們的關係是 疏
離的。然而那燈下的身影，那一席話，是絕無僅有的一次，讓我真正感受到外公 的
情感。
作客
外公、外婆有個傳統的觀念，就是不可以在女兒家過夜。但在我高中時，他們很 例
外地來住了幾天，這也是我記憶中，他們唯一在我家住過的一次。那時的外公行 動
已很不方便了，出門要用輪椅代步。有一天，我們推著他出去散步，當時路上的 車
不多，但外公似乎很害怕，我們畢竟太小、沒經驗，不懂他在怕什麼。等到在外 繞
一圈回到家，他緊張的衣服都濕透了。那是我第一次真的感覺到外公老了，那麼 軟
弱、無助。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？我竟毫不察覺！好像在我對他比較有記 憶
以來，他就手腳不太靈活，講話不太清晰了，可是，沒有那麼糟啊，曾幾何時， 他
的身體變成這樣？
在他們住在我們家的幾天裏，還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，就是外婆每天都煮冬 菜
排骨給外公吃。那是我第次看到這種菜，也或許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種菜吧。我 問
外婆為什麼每天要煮這個，她說因為外公喜歡吃。啊！我從不知道外公喜歡吃什 麼
，在他生病後都是吃什麼呢？這個老人，我喚外公的老人，突然離我好遠...
然而冬菜排骨之所以讓我印象深的另一個原因是，那也是我記憶中外婆特別為外 公
，只為著他做的一件事，那讓我稍稍放心，畢竟，他們還是有夫妻情份的。打小 ，
就聽外婆說命苦，道福薄，見他們倆見面講話也沒好氣，我總認為他們感情不睦 。
即使事實真是如此，在一個小孩來說，看到他們還有點情份在還是讓我覺得很高興 。
變成小孩，急救
外公的最後幾年成了植物人，躺在床上，不時要替他翻身、抽痰。我想不起他變 成
植物人到底有多久，但在這段期間給我留下了兩個難忘的畫面。
一次我們到醫院探望他，我站在病床邊，忽然覺得這張床好大又白得刺眼，再仔 細
一看，外公怎麼變得那麼瘦小！？他有沒有床的一半長啊？我不禁懷疑。外公個 子
本不高，但...
忽然，一個念頭閃進心裏：這就是人的結果嗎？從小嬰兒開始長大，當他漸漸老 去
，走向終點，又會越來越回歸向個小孩，就像現在，一個微蜷的軀體，握著拳頭 ，
躺在床上，除了不睜眼，不哭鬧，身體不再長大，還得有人幫著抽痰外，與嬰兒 何
異？
外公臨終時，我也在場，醫生忙著急救，想讓他的心跳恢復正常。那一聲聲如悶 雷
一般的聲音，聽在耳裡，好像也擊在我的心上，整個人跟著震顫著。媽媽流著淚 ，
請醫生別再急救，讓他少受點苦。是啊，救回一個本以是多年植物人的老人，意 義
何在？看在家屬眼裡只有不忍，就放手讓他走吧。
最後的祝福
不知是誰想到要我去的，說是這樣可以讓外公保佑我，讓我的眼睛好起來，所
以我就被帶去參加外公的入殮，沒有其他的孫輩去。在封棺之前，葬儀社的人
要我把手按在外公身上，本來，我並沒有太悲傷，畢竟外公成植物人也一段日子 了
，可是當我一碰到他，葬儀社的人口中唸著先人保佑後人之類的話，我的眼淚禁 不
住奪眶而出。這樣的祝福，一個老人告別世間給他生病外孫女的特別祝福．．． 這
次似乎因眼睛不好而有的特殊「待遇」，讓我忽然覺得和外公又更接近，只 是...
不能再近了。
我幾乎不曾向人提說過外公留給我這些特別的場景，就好似這是我和他共同的小 秘
密。我想連外公都不知道這個秘密吧，我卻把它們視為外公留給我最大的寶貝 。
(2003/10-)
油味，也有部分是他講話不太清楚。但他和我幾次特殊的交集，卻久久在心中無 法
忘記
房間的寶貝：李鹹
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就是知道他的房裏總會有個罐子裝蜜餞，是酸酸甜甜，想著就 會
流口水的李鹹。每次，我都趁他不在房裏的時候潛進去，忍受著房裏重重的髮油 味
，找出那個罐子（好像是牛奶罐吧），拿著幾顆捏在手心，然後快快充出房間， 再
慢慢地享用。我從沒和外公碰個正著過，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蜜餞常會自動減少 ，
也沒聽他問起。就這樣，到外公房裏找蜜餞成了很小時候回外婆家的期待之一 。
「到礁溪洗溫泉」
另外一件在我很小的時候，外公給我的記憶，就是到礁溪洗溫泉。印像中，每次 回
外婆家很少碰到外公，而外婆總會告訴我們，他去礁溪洗溫泉了。小小年紀的我 ，
總搞不懂外公為什麼那麼愛洗澡，而且不在家洗，卻要坐火車到礁溪去。因此，
「到礁溪洗溫泉」成了詢問外公去處的標準答案。
寫春聯
外婆家的春聯，每年都是外公親手寫的，現在我會背的一些春聯句子，都是那時 看
來的。印象最深的是，有一次他專注寫字的樣子。那時的外公已有點中風了，一 邊
的手腳並不靈活，他拿著毛筆，神情嚴肅地，在報紙上一筆一劃，把要寫在春聯 上
的字練了又練，似乎一直都不甚滿意。我不記得他到底寫成了沒有，記在我心裏 的
是他那極力想把字寫好的專注的眼神。過去一揮即就的春聯，現在卻花了他那麼 大
的心思和氣力！
燈下孤影
一年過年回外婆家，在昏黃的燈光下，看到外公佝僂著身子在收麻將桌。那是我 第
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和他那麼親近，也看到他從不為我所知的另一面...由於外公 頭
部受過傷，因此，他的手腳像中風一樣很不霝活，動作十分緩慢，說話也不清楚 。
那天，我看著他有點吃力地把麻將子一個個地撿起，收齊麻將桌腳，再手腳並用 地
把它們綑好...我知道那是舅舅們前一夜的「傑作」，就跟外公說：「你手腳又 不
方便，他們玩的，讓他們自己收吧。」 外公只淡淡地說：「沒關係，我老了， 也
只能幫忙做做這個。」
一陣悸動湧上來，我突然有一股很想哭的衝動。原來，這個老爸爸是用這樣表達 他
對孩子的愛！外公那一輩的父親，和兒孫很少有互動，總讓人覺得他們的關係是 疏
離的。然而那燈下的身影，那一席話，是絕無僅有的一次，讓我真正感受到外公 的
情感。
作客
外公、外婆有個傳統的觀念，就是不可以在女兒家過夜。但在我高中時，他們很 例
外地來住了幾天，這也是我記憶中，他們唯一在我家住過的一次。那時的外公行 動
已很不方便了，出門要用輪椅代步。有一天，我們推著他出去散步，當時路上的 車
不多，但外公似乎很害怕，我們畢竟太小、沒經驗，不懂他在怕什麼。等到在外 繞
一圈回到家，他緊張的衣服都濕透了。那是我第一次真的感覺到外公老了，那麼 軟
弱、無助。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？我竟毫不察覺！好像在我對他比較有記 憶
以來，他就手腳不太靈活，講話不太清晰了，可是，沒有那麼糟啊，曾幾何時， 他
的身體變成這樣？
在他們住在我們家的幾天裏，還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，就是外婆每天都煮冬 菜
排骨給外公吃。那是我第次看到這種菜，也或許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種菜吧。我 問
外婆為什麼每天要煮這個，她說因為外公喜歡吃。啊！我從不知道外公喜歡吃什 麼
，在他生病後都是吃什麼呢？這個老人，我喚外公的老人，突然離我好遠...
然而冬菜排骨之所以讓我印象深的另一個原因是，那也是我記憶中外婆特別為外 公
，只為著他做的一件事，那讓我稍稍放心，畢竟，他們還是有夫妻情份的。打小 ，
就聽外婆說命苦，道福薄，見他們倆見面講話也沒好氣，我總認為他們感情不睦 。
即使事實真是如此，在一個小孩來說，看到他們還有點情份在還是讓我覺得很高興 。
變成小孩，急救
外公的最後幾年成了植物人，躺在床上，不時要替他翻身、抽痰。我想不起他變 成
植物人到底有多久，但在這段期間給我留下了兩個難忘的畫面。
一次我們到醫院探望他，我站在病床邊，忽然覺得這張床好大又白得刺眼，再仔 細
一看，外公怎麼變得那麼瘦小！？他有沒有床的一半長啊？我不禁懷疑。外公個 子
本不高，但...
忽然，一個念頭閃進心裏：這就是人的結果嗎？從小嬰兒開始長大，當他漸漸老 去
，走向終點，又會越來越回歸向個小孩，就像現在，一個微蜷的軀體，握著拳頭 ，
躺在床上，除了不睜眼，不哭鬧，身體不再長大，還得有人幫著抽痰外，與嬰兒 何
異？
外公臨終時，我也在場，醫生忙著急救，想讓他的心跳恢復正常。那一聲聲如悶 雷
一般的聲音，聽在耳裡，好像也擊在我的心上，整個人跟著震顫著。媽媽流著淚 ，
請醫生別再急救，讓他少受點苦。是啊，救回一個本以是多年植物人的老人，意 義
何在？看在家屬眼裡只有不忍，就放手讓他走吧。
最後的祝福
不知是誰想到要我去的，說是這樣可以讓外公保佑我，讓我的眼睛好起來，所
以我就被帶去參加外公的入殮，沒有其他的孫輩去。在封棺之前，葬儀社的人
要我把手按在外公身上，本來，我並沒有太悲傷，畢竟外公成植物人也一段日子 了
，可是當我一碰到他，葬儀社的人口中唸著先人保佑後人之類的話，我的眼淚禁 不
住奪眶而出。這樣的祝福，一個老人告別世間給他生病外孫女的特別祝福．．． 這
次似乎因眼睛不好而有的特殊「待遇」，讓我忽然覺得和外公又更接近，只 是...
不能再近了。
我幾乎不曾向人提說過外公留給我這些特別的場景，就好似這是我和他共同的小 秘
密。我想連外公都不知道這個秘密吧，我卻把它們視為外公留給我最大的寶貝 。
(2003/10-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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